有几句话，老家的人们一定非常熟悉：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土，八九子，可知礼……。这是一种叫做“花牌”的花色名目。

花牌的打法，我没有学会。鲁迅笔下的阿Q，进城混了一段日子，回到乡下，带回城里的见闻：未庄唯有假洋鬼子会玩的叉麻将，城里人人都会，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我呢，多年以来，回到乡间，见到连字都不怎么认识的婆婆妈妈，围坐打牌，算番论和，头头是道，偶尔旁观，见到牌上隶味太重的字，竟不能确认，常遭嗤笑，于是就只得俯首受教：“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土，八九子，可知礼……”

慢着！有些句子，似曾相识。于是翻阅历年以来做的读书笔记，再检索古籍，看看它们出自何典，又有何深意。清人褚人获《坚瓠集》九集卷四：“小儿初习字，必令书‘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天下同然，不知何起。”那么，孔或作丘，士讹为土，省了“尔小生”和“佳作仁”两句，就是花牌经的出处了。然而，士土相讹，一横长短有出入，容易理解，丘孔相替，到底为何？如有讹谬，一定谬传既广且久，不仅乡亲们认铁了就是孔乙己，鲁迅也用了孔乙己，一定有出处。听说鲁迅对《孔乙己》是很得意的，我想一定包括他用的这个篇名和主人公名吧。褚人获在上列文字后，还提到《水东日记》和《猥谈》及《说郛》诸书涉及这些文句。

明朝人叶盛的《水东日记》卷十里提到：“‘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尚士由山水，中人坐竹林。王生自有性，平子本留心。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以上数语，凡乡学小童，临仿字书，皆昉於此，谓之描朱。尔传我习，几遍海内，然皆莫知所谓。或云仅取字画简少无他义，或云义有了了可解者，且有出也。诸暨陳儒士洙今日云：‘尝見宋学士晚年以眼明自夸，细书小字，尝及此。’学士其知所自者耶？”

这么说来，清人褚人获也罢，明人叶盛也罢，都知道“上大人”等几句话，是幼童初学写字的范本上的字句，它可能没有文义，只是取其笔划少，易于识认，便于初学，也可能有文义，有出典，但文义是什么？典出何书？宋学士（宋濂？）没明说，叶盛、褚人获都作了阙疑处理。

明人祝允明（枝山）的《猥谈》中，倒记载了他一个朋友的大胆的断语：“此孔子上其父书也”。即是说，这是孔子写给他父亲的报告。“上大人”（按今天的文件格式，这句当单独成行，加冒号。大人，指的是孔子的父亲叔梁纥），丘（孔子名）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孔子一生所教化的学生人数，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小生八九子佳（八九七十二，七十二贤人也)，作仁（作，为也），可知礼也。这个看法，估计也正是祝允明的看法，不过，连书名都是“猥谈”，当然不必认真。

《说郛》是元明之际陶宗仪的著作，里面也提到了“上大人”，祝允明说他“未暇检”，没工夫查，我们也省却工夫，不去查了，因为我们跨明元而上之，找到更早的源流——宋代禅僧的语录。

禅宗因为担心扫地反而会扬起灰尘，常常懒得扫地，因怕言语造成障碍，常常懒得说话。但也还是有不得不说的话，于是我们就从中找到了“上大人”等语句较早的源头。《天圣广灯录》卷二十二《襄州含珠彬禅师》记载了禅师答一僧人话语：

僧问：“如何是三乘教？”

师云：“上大人。”

进云：“意旨如何？”

师云：“化三千。”

看看，有些语句的源头在这里。《建中靖国续灯录》卷七《明州香山蕴良禅师》：

僧问禅师：“如何是初接机句？”

师云：“上大人。”

同上书卷十一《杭州百丈山庆善院净悟禅师》，记载了僧与禅师的对话：

问：“如何是新年朝佛法？”

师云：“问著便知。”

僧曰：“‘上大人’从头起也。”

师云：“阳气发时无硬地。”

《古尊宿语录》卷六《睦州和尚语录》：

问：“如何是一代时教？”

师云：“上大人丘乙巳。”

同卷，禅师呵斥一僧，云：“你‘上大人’也未曾梦见，出去！”

同书卷十五《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上》：一人乞禅师指示，师云：“上大人丘乙己。”

进云：“学人不会。”

师云：“化三千七十士。”

卷十六《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中》：

僧问禅师：“如何是如来禅？”

师云：“上大人。”

卷十七《云门匡真禅师广录》：

又云：“你若道不得，且念上大人。”

卷十八《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下》有僧辞师。师云：“甚处去？”

僧云：“湖南去。”

师云：“前头津铺难过。”

僧云：“某甲有随身公验。”

师云：“这个是念上大人。”

……

师问新到云：“把将公验来。”

僧云：“有人问了也。”

师云：“由是念上大人。”

卷二十九《舒州龙门佛眼和尚语录》：

杨次公、郭功甫每住参问此道，后来往复淮南，常求法要。一日功甫访之，白云师翁遂上堂云：“前来蒙次公大儒访及，为上堂，曾举一遍。今日功甫到来不可隐覆，更为举一遍，此语甚是奇特。”乃曰：“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言虽粗浅理实甚深。若不会‘上大人’，如何登孔圣门？通晓六经子史百氏诗书？纵使身名显达，不晓‘上大人’，如何佐国安邦？使功成身退？至于百工伎艺负贩庸人孩稚小童，无‘上大人’，如何成就能事？山林河海日月星辰上圣下凡，无‘上大人’，不能安立。……孔门弟子如能识，折桂登科第一人。”

卷三十九《智门祚禅师语录》：

问：“如何是祖师禅？”

师云：“上大人。”

《五家正宗赞》卷二《白云端禅师》也记载了白云端禅师对郭功甫所说的话：“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郭功甫当下即有所省悟。

释子禅师而作儒家劝学语，这颇怪异而有趣。“上大人”，恐怕在前人，就是识字、习字，进而为学、立人的起点和初步，如同英语中的ABC，唱歌时的do-re-mi。

《音乐之声》里唱道：

     When you read you begin with A-B-C,

     When you sing you begin with do-re-mi.

作者：肖雨田

（编辑：陈斯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