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神农架龙口河的长岭山上，怪石磷峋，重岩叠嶂，危峰兀立，变化莫测。动似群魔乱舞，静若观音诵经。若逢阴云密布，山风怒吼，似千军万马在奔腾。若风和日丽，阳光灿烂，恰似群芳山间漫舞，千姿百态。明末大顺军残部溃退川东时，李自成的夫人高氏择此险地，带领部属，自行脱离李过、郝摇旗等人，遣散后宫，带高氏族人隐居此处，在大山深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延续血脉，繁衍生息，数百年间，方圆百里，尽为高姓。

　　农历腊月，年关已近，高有轩带着两个儿子，赶着两匹骡马，行走在崇山峻岭中，他想力争天黑前到达榛子岭的板庙镇，山道上的积雪泥泞耽误了他们的行程。骡马上驮的兽皮和药材是高有轩的全部家当，如果在板庙镇和保康县歇马河镇两处得于交易，换回盐巴、布匹等过年物资，足够全家及长岭山上高氏族人过一个丰衣足食的春节。所以他要亲自上路，背上猎枪，牵上金虎、银豹两条猎狗，带着老大高明道，老二高清道一起押送货物前往。

　　他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老大性情温和，读过几年私塾，知书达理、算账精细、会理财；老二少时到武当山拜师学武，好交江湖朋友，一把大刀和一套游身八卦掌功夫，横扫乡里无敌手，最得高有轩的喜欢。高有轩已近六旬，身材高大，从小练家传武功，七八个人拢不上他的身，年轻时好打猎，闯荡江湖。房县、保康、南漳、竹山、竹溪等地莫不知晓神农架龙口河的高有轩这个长有鹰鼻鹞眼的大汉。他本可以不出这趟山，但他听说天下又已大乱，驻襄郧镇守使黎天才和荆州的石星川部已反北京政府，正在打仗，心中不放心，便亲自押送。他虽上了岁数，但他快似灵猿、矫若鹰鹞的功夫仍是了得。

　　冬日的太阳，几袋烟的功夫就下山了，天已黑时，他们才从育林沟走到白龙潭，下了这条岭，就上了通板庙镇大道。跑在前面的金虎、银豹突然狂吠不已，高清道“嗖”的一下拔出背负的大刀，一对豹眼警惕搜索着四周，高有轩按住他说道：“老二莫急，这还在我们地盘上，可能是大路上有情况。”他们钻出密林，看见山下大道上一片火光，一长串的黑影在火光中艰难的挪动着。高有轩判断“这是在过队伍。”他按住金虎、银豹，决定悄然下山，先到干儿子甘良茂家躲躲，再伺机而动。

　　高有轩摸进甘良茂的屋里，唬的甘良茂大吃一惊，连声说：“干爹，干爹，您怎么来了？”高有轩喜欢这个娃子，对他说话却生硬：“少点废话，老子饿的难受，你大哥、二哥在后面沟里拴牲口，快点弄饭。”甘良茂连忙取下挂在椽子上的腊肉，交给自己的爹妈烧洗，自己到沟里去接回两个哥哥。

　　吃饭时，甘良茂告诉高有轩“队伍断断续续走了几天，听说是黎天才和河南的王天纵的部队，称靖国军，被北洋军打败了退过来的。”高有轩连喝了几杯苞谷酒，捋了捋灰白胡须：“管他妈的北洋军、靖国军，老子们吃饱喝足了就是将军。”他们酒足饭饱后，睡了过去。

　　第晓，他们在猎狗的狂叫声中惊醒过来，房子已被一大群持枪的士兵包围，高清道抽出大刀准备往外冲，被高有轩猛然拽住，使眼色让他丢掉大刀，自己带头依顺的走了出去。一个当官的挥着驳壳枪喊道：“你们被征用了，快去队伍中集合。”当兵的还从后沟搜出了骡马，不识货的士兵，将药材和兽皮推到地上，撒的满地都是，牵着骡马交给高有轩和高明道，要他们去驮枪支弹药，分配高清道和甘良茂去抬轿子，轿子上坐着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女人，一群佣人围着她，她是靖国军第四军司令刘英的夫人。

　　靖国军在榛子岭重新集结，一个清瘦似教书先生模样的人站在高坎子上，对着黑压压的队伍训了一大通话，重新编排队伍向兴山城关开拔。高有轩父子发现这些当兵的都很听这个三十多岁年轻人的话，就好奇地问道：“军爷，这个长官是谁啊，好威风哟。”那个挥着驳壳枪的军官毕恭毕敬的说道：“那是我们的刘英司令，傻儿们不懂，不要乱说话哟。”高有轩心中叹道：“真是有志不在年高，老子在山里算是白活了。”队伍重新编排后，高有轩和高明道随收容队在后面收容掉队的士兵和丢弃的枪支，骡马驮的都是枪支。高清道和甘良茂抬的仍是“刘太太”，这个女人不仅娇滴滴，还很难伺候，一会儿要停轿喝水，一会儿停轿尿尿，一会儿要吃水果，一会儿要看风景。这哪像是行军打仗，完全像朝拜武当山金顶的骚鞑子（满清官员）女人，高清道恨不得把她掀下轿一刀劈了喂狗去，他相信爹是有办法的。果然翻过万福山到大水坑时，高有轩从后面追上来，悄悄告诉他们天黑后在公坪动手，灭了后面的收容队，向万福山三岔口跑，要高清道在前面先制造混乱后动手。

　　公坪西通往河南、陕西大道上的一个较大集镇，南北来往的商贾都在这里歇息、交易，有百余户人家，多是商铺客栈。有一条青石铺设的市巷，还有立有一块大石碑的市场，石碑上刻有度量衡及其商贾共同遵守的买卖守则。

　　当高有轩、高明道父子牵着骡马走到这里时，收容队已收有几十个老弱病残的士兵和十几杆快枪，收容队的头头就是那个挥着驳壳枪的长官，他手下有一个班的士兵，他要高有轩父子把收的枪都捆在马上，还驮着一个重伤员，其他的人员由士兵搀扶着前行，他们都是江汉平原的人，走着崎岖的山道十分疲惫。前边上峰下达的命令仍是加快行军，可是天色已黑，路道已难于辨清。突然前边发生了骚乱，枪声密集响起，高有轩明白高清道动手了，对着高明道使了一眼色，一步窜到那提着驳壳枪还在四处张望的长官面前，一掌劈下去，那长官仰天倒地，高有轩夺过驳壳枪和他另一只手上装着大洋的钱袋子，转过身牵着驮枪的骡马，带着惊慌失措的金虎、银豹两条猎狗向大山冲去。高明道也使劲将那名还在呻吟的重伤员拖下马来，随即跟着跑去。士兵都只注意前面的混乱，没想到后面发生了这样的情况，赶紧丢下伤员，端起枪，拉栓，对着已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胡乱开枪射击。

　　高清道和甘良茂抬着“刘太太”走出公坪，见天色已黑暗下来，心想爹可能已准备好了，就给甘良茂传递一声：“去他妈的连轿子甩哟。”坐在轿子上的“刘太太”正在发脾气，因没让她在公坪街上买东西，扯着嗓子喊饿，不想让两个轿夫抛起扔下岩去。她惊恐地一声哀叫，震惊了前行的队伍，发生一片混乱，奇怪的是两个轿夫瞬间不见了，随行的士兵都认为见鬼了，清醒过来四处开枪，派人下岩去找司令太太，这时后面也传来阵阵枪声。刘英骑着马转回来，看见部下把全身是血的太太扶上路来，气的带着部队转回公坪，在黑暗中追寻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土匪。

　　当部队追到万福山下，只见四周黑黝黝的山峰和茂密的树林，什么也看不见。他命令把沿途的房子都砸开，所有人都押到公坪审讯，折腾了一整夜，还是一无所获。公坪的士绅给他说尽了好话，愿意筹款赔偿，但刘英仍无言语。他越想越恼：自己为了国民革命，护国护法，跟随中山先生抛头颅、洒热血、毁家产，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想不到在这深山老林里让几个小毛贼给算计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恨，可恨！

　　天亮后，黎天才派专人来催促刘英迅速赶到兴山县城会合，召开靖国军联席会议。他离开前愤怒地命令士兵：“个板板娘养的，这些人不让老子消停，老子也不让他们好受，给老子把公坪烧了，让他们长点记性！”十几个当地士绅吓得魂飞魄散，一起跪在刘英马前叩头哀求：“司令爷爷，烧不得啊，几百口人要活命啊，就要大年三十了哟，请您大人大量，大恩大德啊……………”刘英几马鞭抽不走他们，拔出手枪向天鸣枪，吓得这些士绅屁滚尿流地四处跑散。

　　公坪集镇浓烟滚滚，火光一片，老百姓夺门而出，悲怆嚎叫，鸡飞狗咬，混乱不堪。“天杀的狗日的土匪哟，天杀的狗日的刘英哟，老天爷不得让你们有好报应哟…………….”公坪的男女老少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对着苍茫的大山发出悲愤痛恨的咒骂。此岔路口上的高有轩正拔出驳壳枪对着苍天狂射。

　　天亮时，他们几个人按约定在三岔口会合，当他们欢喜过后，才发现高明道已气息奄奄了，虽然各自身体都被林中荆刺挂得伤痕累累，但没发觉高明道被乱枪射中，连高明道自己在紧张中也不清楚中了弹，一阵欢喜轻松后，才突然觉得不行了，赶紧抱住弟弟高清道，高有轩伸手抚摸他时，他已全身冰凉，正发着阵阵抽搐昏迷过去。高有轩赶忙去找草药止血，但已晚了，高明道被子弹打穿胸部，奔跑中流血过多死了。高有轩悲愤地对着苍天嘶吼着：“老子日他的妈，老子也要去杀人放火…………….”高清道和甘良茂跪在高有轩面前，痛哭流涕，要找刘英部队去报仇，高有轩鹞眼一横，狠狠骂道：”报仇，报他妈的什么仇，我们杀了他的人，抢了他的钱和枪，他还想找我们报仇呢，这就是个混账世道，谁他妈的狠，谁就是王，要报仇就跟老子回龙口河招兵买马拉队伍去。”言罢，抱起高明道尸体拴在马上，拉起就走，金虎、银豹窜上前去开道，高清道、甘良茂连忙爬起来，牵着驮枪的骡马随后跟上。

　　冬日的残阳，无精无彩地照射在叠嶂起伏的大巴山上，高山的冰雪正融化成溪水淙淙流淌，山林中不间断的发出被大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咔嚓”声音，被金虎、银豹惊扰的麂子、獐子在林间窜来窜去，山岭上传来高有轩儿时唱的朝天吼（信天游）的愤怒嘶吼：“老子本姓天，家住天外边，不信皇帝儿，试试老子的鞭………….”高亢、苍凉的朝天吼在群山沟壑之间无穷回响。

【作者介绍】：赵志满，1956年12月生，湖北省兴山县高阳镇人。《兴山县志：1997年版》责任编辑。曾在兴山县建筑公司当过工人，在县地方志办公室、扶贫开发办公室、伍家岗区教育局工作过。著有《巴山浴火》、《文笔塔的故事》、《悬崖上的苦菜花》、《李文俊回乡记》等十几篇中短篇小说。

（编辑：陈斯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