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室里二十来名本科生站好、鞠躬,「先生、 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老师,早上好!)一致的日语问候声盖过了座椅“咚咚”的响声,书本、纸张的“窸窸窣窣”也已经收好。
李俄宪一身正装,站直后朝学生点点头,「 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早上好。)这是我校日语系的专业课,课前礼节性的问候十几年如一日。这一传统缘起于李俄宪,现任外国语学院副院长、日语系主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也是改革开放后国内第一批“中日双修”的学者。
留学日本十年间,他游走于日本精英阶层和寻常百姓家,日本人称他为“日本通”,中国人评价他“比日本人还日本人”。殊不知,作客他乡十余载,李俄宪反而慢慢找到了“回家”的路--“我理想中的中国传统”。
孔子故乡 初识日语
“一亿玉碎。”李俄宪一字一顿,说罢,还拿过纸一笔一划写好。这是他对日本的第一印象。二战期间,日本举国在天皇的号召下投入战争,这一口号的意思是一亿人都敢于为“共建东亚共荣圈”献身。“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啊!”对日本的好奇就此在少年李俄宪的心里扎根,只等一个时机破土而出。
1979年,17岁的李俄宪顺利考上山东的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曲阜是孔子的故乡。没有什么娱乐设施的年代,读书成了他最大的乐趣。他一个学期要读50本书,其中还有不少是厚厚的名著,“睡前看,吃饭时看,回家的路上也能看”。《诗经》、《论语》、《大学》等经典纷至沓来,儒释道传统文化思想一并咀嚼、品味、吸收,他“求知若渴,一点也不觉得累”。
校园里,传统文化理论源源不断地输入,走出校园,儒家氛围更是无处不在。连亘的古城墙沿街而立;各式各样的人像拱手作揖;婚丧嫁娶、待人接物,人们举手投足里还存有几分古人风度。“不是谁要把它强加给你,而是你耳濡目染的”,李俄宪承认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为自己后来的事业奠定了基础,“如果说我有什么地方和其他日本研究者不一样,那就是我接受的儒家思想比别人更多一些”。
在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让李俄宪好奇已久的“日本”也终于“找上门来”。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推进,曲阜师范学院引入日语人才,向中文系学生开放日语专业。当时反日情绪严重,中文系80人中,只有15人选择报名,“后来还有几个被家人‘骂’回去了”。
他们的教室被安排在学校一个偏僻的角落,尽量避开人群。学习资源匮乏,“有个收音机就很了不得了”。收音机放音,盒式磁带录音,然后李俄宪“抱着磁带来回反复听”。一次,他被日语中的外来语“one point lesson”困扰了两天,听了几十遍也不能理解意思。后来还是英文系同学无意中解了围,这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学校大煤场里面空旷又没有什么人,这里就成了李俄宪的“晨读基地”。每天早上5点钟起床,约上两三个同学一起背书。他们也用日语练习对话,“讲得自己都搞不清楚”。冬天的晨读也“不打折”,5点钟天刚蒙蒙亮,睡眼还惺忪,仍借着依稀的光读书。山东的冬天常常是零下十来度,年轻的他们也不怕冷。耳朵上、手上都生了冻疮,李俄宪也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家都这样”。
值得庆幸的是,李俄宪拥有几个十分优秀的日语启蒙老师。他们一生命途多舛,毕业于日本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等日本高等学府,正意气风发却“撞”上中日战争,继而被日本人扣押,不得不做翻译工作。战争结束后,他们又被打为“协助翻译人员”,忍受了二十多年的牢狱之苦。即便如此,李俄宪印象中的老师们“彬彬有礼,没有一句怨言”。“我到现在还十分尊敬他们。”他说。
留日十年 文化寻根
大学毕业,李俄宪本已找好工作,准备去当个国语老师,系里突然让他留下,“留就留吧”。一留,就是十年。在曲阜师范大学,李俄宪从事日本文学与东方文学的教研工作。这十年,他继续接受着儒家思想的熏陶,日本文学的教研能力也日益增长。
1993年,曲阜师范大学与日本国立山口大学、山口县立大学开始了学术交流活动。李俄宪作为年轻教师,被学校委派赴日交流。一年后返校,他感慨“自己的知识水平不能适应未来国际交流的需要”,于是申请到日本深造。一去,又十年。
前一个十年,曲阜奠定了他儒家传统思想的基础。后一个十年,日本却为他再现了中国传统的精华。
“从这一点来说,我们真的是要感谢日本。”十年里,李俄宪读书、做汉语教师,接触日本普通百姓,同时受聘NHK国家电视台文化中心做中文和中国文化教授、兼职日本水产省文化机构的中文教授,海上保安厅高级翻译,与日本上流社会打交道。深入日本研究界和普通社会的过程中,李俄宪感概:“日本接受了古代中国的精华,然后传承了下来。我反而有一种找到故乡的感觉,文化故乡。”
在日本,“长幼有序”的观念深入人心,不仅说话时要注意敬语的使用,行动上也丝毫不能懈怠。和导师一同外出时,作为学生的李俄宪会早早地拦好出租车,然后邀请老师,“不能让老师干等着”。学生坐在副驾驶座上,快到时就先准备好钱。停车、付账、为老师开门、提包,这一过程几乎一气呵成。“其实《弟子规》里面早已经写得清清楚楚,见大人怎么说话,敲门怎么敲……”李俄宪说。这些行为也不只出于礼节方面的考虑,更是用心的体现,“因为是你的老师啊,形如父母”。后来导师提起李俄宪,常常开玩笑说李是他的“自动门”。
日本的秩序渗透到生活细节,有时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一次,李俄宪参加奖学金组织举办的“特别纪念讲演”,不允许听众提出问题。但是当时主办方邀请的渡边教授右翼思想严重,他在讲话中试图推卸侵略战争罪责。台下鸦雀无声,而李俄宪的心却慢慢收紧,既想大声告诉人们真相,可在纪念讲演时打断又太过失礼。说,还是不说?他心一横,高举起手大声说:“我有疑议!”渡边的讲话被打断,2000人的会场中,“一边儿去!”的声音响起,继而“奇异的、冷冷的目光”向李俄宪射来,整个会场又马上恢复安静,没有一点骚动。
虽然是个不太好的回忆,却也震惊了李俄宪,给了他另外一种思考,“2000多人里,没有一个人找我吵架,没有一点骚动。这种默契背后如果没有秩序意识的支持,是肯定没有办法做到的”。从这一点上来谈,李俄宪既佩服又感慨,他想:“这种对于秩序的苛刻,不正是从儒家的‘礼’发展而来的吗?”他转念想:“如果是现在的中国人,恐怕早就炸了锅了。”不过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李俄宪还是要站起来,打破日本人的秩序,“他们忽略了一点,这是留学生在场的场合,要考虑留学生的民族情绪”。
除了秩序,日本民族的“用心”也深深打动着李俄宪。留日期间,李俄宪有机会和一个“日本妈妈”在一起工作。她将近六七十岁,一旦开始工作就全身心投入:一个老人家,从一个桌子到另一个桌子都用小跑;上班时,一定先换衣、洗手,然后打卡,下班时则先打卡,再换衣、洗手,“工作时必须要保证一直在工作,不做其他的事情”。
全靠自己打工,没有多少积蓄的日本妈妈,在李俄宪读博士时还塞给他十万日元。李俄宪过意不去,“妈妈,我不能要你的钱啊!”日本妈妈笑着,“不要紧,你现在需要,等你有出息了请妈妈吃饭。”日本妈妈的恩情让李俄宪铭记于心,至今两人关系还十分密切,李俄宪盘算着五月份母亲节要给日本妈妈打电话。
学成归来 “私塾”办学
2003年,李俄宪完成博士后研究。此时的他已经活跃在日本学界:读博第一年就发表4篇论文;第二年成了外国博士留学生协会会长;第三年顺利拿下了文学博士桂冠。导师50岁能取得的成绩,他在39岁就做到了。他的“中岛敦(日本著名作家)”研究在日本学界有相当分量。日本学界甚至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研究中岛敦,不引用李俄宪教授论著的观点,毕业论文就恐怕难以通过。
日本大专院校相继邀请他留下,可他全都婉言谢绝,“留在日本,我培养的是日本人;回到祖国,我培养的是中国人”。
2004年,迎春花怒放的季节,李俄宪带着沉淀了十年的信念来到华中师范大学--要把在日本看到的中国传统文化精华贯穿入教学。
关于李俄宪的贴吧上,有学生这样写道:“李老师是个真真正正的教育家。他把日语专业当做自己的私塾来办,把学生当做自己的私塾弟子,把国家的事情当做个人私事来做!我们学生挨骂挨打都值得!”
李俄宪的“私塾”,规矩多、要求严,他自己也常常开自己的玩笑道:“真是个麻烦的老师啊!”说罢仍旧不愿退让一步,“不这样做,我对不起孩子们啊!”
李俄宪的课堂上不许讲汉语,不管是上课时间还是下课时间,只要在教室就只能用日文交流。刚开始时,学生一下课就往洗手间跑,“因为那里可以讲汉语”,李俄宪忍不住笑。刚立规矩的前三五年,还有“罚款”这一制度。更“不讲人情”的是,他要求学生当场交罚金,没有就找同学借,到后来,上课的学生都养成了在兜兜里放零钱的习惯。
李俄宪的学生必须做到“知礼仪”。课前课后,学生要轮流接送老师,为老师提包、倒茶。一路上,李俄宪用日语与学生交流,一个学期下来,班级里每一个学生的名字、基本情况就都记下了。“李老师,这样学生会投诉你的!”日语系的老师有些担忧。李俄宪非但不让步,还要求其他老师也这么做,“不是提不动包,也不是要显示我多厉害。而是一种形式上的教育,我希望他们懂‘礼’,养成一种自觉为别人做一点事情的习惯。”他说道。
“刚开始大家都怕怕的。”日语系2013级的王亚文(化名)这样回忆,“后来大家都习惯了,挺好的。”是的,三五年过去,李俄宪的目的终于达到,日语专业已经形成了传统。再也没有人在他的课堂上说中文,课前课后的接送也成“寻常”,更重要的是,“礼”的意识深入人心。“传统的力量比任何教科书都有教育意义,不需要语言说明,水到渠成。”李俄宪说。王亚文如今在日本交换,她感慨:“课上的专业知识固然有用,但学到的礼节更有用,尤其是对长辈的礼节。”
不仅要求学生“守礼”,李俄宪对学生专业知识的要求也很严格。研究生刚入学,他即要求他们在一年之内写两本书,看中文版的《中国文学史》、《外国文学史》,再用日语做读书笔记,“两本书加起来,字数不得少于50万。”李俄宪办公室门口的书架上,摞满了学生们的成果,还有学生写80万。“痛苦的过程,恰恰是最好的学习过程。”在李俄宪的严格要求下,不管是基础多不扎实的学生,一年之内都硬着头皮交出了作业,日语也随之有了很大长进。
李俄宪把日语系当做自己的“私塾”来教,教的不仅是专业知识,更是为人之道。他像家长对待孩子一样看待自己的学生,气急了还会忍不住打骂,“我是真希望他们好”。打骂也好、严苛也好,这么多年从未有学生投诉的现象发生,老师的用心,学生看在眼里,体会在心上,“天地良心,最有收获的还是这个课”!
采访结束,李俄宪起身把我送到办公室门口。门外昏暗的走廊上,他的3名博士生安静地等了近两个小时。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没有想到让你们从刚才一直等到现在。”我满脸歉意。
“没事儿,我们也正好在这里谈事情。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一名女博士这样安慰我。昏暗的光线里,我还能隐约看到其他两人温柔的笑。
老师的坚持,在学生的一言、一行里看到了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