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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道能小说三题
2019-08-27 09:32:55   来源:今日湖北


  01风景树      

  

  当二货提着两瓶好酒,去看几年没有来往的幺爷时,一村人把脖子抻得像大白鹅似的。“砰——砰”,幺爷院里突然传来两声玻璃的爆响

  

  不一会儿,二货跑出门,脸紫得像茄子:“你个老东西,就跟树过一辈子吧!”

  

  一村人都明白,爷倆一定是为卖银杏树的事杠上了。

  

  据幺爷讲,这棵银杏树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栽下的。但听这银杏湾的名字,就知道它早已是一村人的风景了。

  

  夏日,郁郁葱葱的树冠,犹如一把绿色大伞,撑起一片阴凉。一村老少,便惬意地坐在树下,大人们随意闲聊,小儿则绕树嬉戏。热了,就捡一片扇形杏叶,摇出几分爽意。

  

  待到深秋,树下便是一地金黄。村人就捡拾回去,再找幺爷要些白果一并收藏着,当药引,治杂病。有人去谢幺爷,他一摆手:都是托先人的福哩!

  

  眼下有人出高价,要买幺爷这棵银杏树。谁呢?就是村长大军。

  

  大军原本在城里当老板,后被上级招贤回乡,当了村长。

  

  一上任,他就引进一个致富项目:卖风景树。

  

  所谓风景树,就是漫山遍野的松树,柏树,杉树什么的,只要连根刨起,缠上草绳,运到城里一栽,就变成城里人的风景了。

  

  一时间,寂静的山林里,野鸡惊飞,山兔乱窜。

  

  再聚到银杏树下,村人的话题便出奇地一致:谁谁又卖了多少棵树,谁谁又挣了多少的钱......正说得热闹,一直闷坐一旁的幺爷,冷不丁冒出一句:“一群败家子!”

  

  村人面面相觑,然后讪着脸,散去了。

  

  银杏树下,便陡然冷清了许多。

  

  大军却常来,尽管说上十句,幺爷也难“嗯”上一声。

  

  一天,大军神秘地压低声音:“有人想买银杏树,给你出这个价——”他张开巴掌,五个手指伸得直直地。

  

  幺爷吧哒着烟,望着地。

  

  “五千,五千啊!我的幺爷!”大军把手掌伸到幺爷脸前。

  

  幺爷吧哒着烟,又去看天。

  

  “这样吧,再加一千......”

  

  幺爷站起身。

  

  “七千,七千怎么样?不能再高了!”

  

  幺爷终于开口了:“先回家问你爹,看你有没有祖宗。再去问你娘,看你是吃奶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

  

  大军狠狠地朝银杏树踹去,旋即又龇牙咧嘴地抱脚乱跳。

  

  这事让二货老婆知道了,脚跟脚地赶到大军家里。讲好一万元的价钱后,她一个电话,把在外打工的二货,连夜叫了回来......

  

  这一天,幺爷正坐在树下打瞌睡。大军来了:“我代表村委会正式通知你,咱们村最近招商引资了家化工厂,需要拓宽进村公路——这棵银杏树在规划线上,要限期移走,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

  

  幺爷“霍”地站起身:“你敢——”

  

  “哼哼,现在招商引资是头等大事,天王老子也要为它让道!”

  

  没几天,施工队果真开进山来。

  

  看着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一村人热血沸腾,就连蹲在茅坑上,也不忘拿根树棍,在地上划拉着化工厂征田补偿款的数目。至于幺爷有多少天没出院门了,自然是无人理会。

  

  等再出门时,一向硬朗的幺爷,竟然拄起了拐杖。他锁上大门,颤巍巍地出了村子。

  

  几天后,幺爷回来了。

  

  再过几天,幺爷又走了。

  

  当公路一步步向银杏树逼近时,幺爷回来了,身后还多了几个陌生人。

  

  他们径直来到银杏树下,又是测量,又是拍照,一脸的兴奋。

  

  村人先是疑惑地张望,恍然后便一下子围过来:哈,幺爷要卖银杏树了!

  

  二货老婆把麻将一推,反穿着鞋跑过来,嘴里直嚷:“卖多少钱?卖多少钱啊?”

  

  来人笑了:“多少钱?无价之宝!我们是文物局的,专门来登记保护这棵活化石的......”

  

  气喘吁吁赶来的大军,张着嘴巴,半天没换过一口气来。

  

  幺爷走的时候,正是深秋。

  

  那天,二货老婆去幺爷门前找小鸡时,感到有点不对劲:因为化工厂刺鼻的怪味,老东西整天都咳嗽不止,今天怎么变哑巴了?

  

  她嘴里“咕咕”地唤着,使劲一推开院门,接着蜂蜇般地尖叫起来。

  

  当人们手忙脚乱的去抬蜷缩在院里的幺爷时,二货老婆闪进了幺爷的卧室。一掀枕头,眼睛便嚓地亮了:下面有一沓长长短短的票子。再一看,还有一纸:钱都留给你们,只求办一件事,死后把我这把老骨头烧了,骨灰就撒在银杏树下......

  

  安葬骨灰的那天,来了许多人,有领导,有记者。因为幺爷是全县第一个自愿火化并树葬的农民。

  

  银杏树下,面对着镜头,大军侃侃而谈,谈在自己的带领下,银杏湾取得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涌现出了田有根(幺爷的大名)这样的村民典型......最后,领导把装有奖金的红包,递给死者家属。就在二货还在发愣的当儿,二货老婆从后面伸手抢过来,捏了捏,嘴角不由往上一翘。当发现镜头正在对准自己时,便用手捂着脸,大声悲号:“我的亲爹啊,您咋舍得抛下我们走了啊.......”

  

  树葬的小坑挖好了,装骨灰的布包缓缓打开。大军抢在镜头前捧起一把骨灰,边撒边念叨:“幺爷啊,咱银杏湾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您老就安心地去吧.......”

  

  “噼噼啪啪......”为幺爷送行的爆竹,在银杏树下,骤然响起。一树的杏叶,簌簌而下,如同漫天的纸钱,飘撒在幺爷的骨灰上,一片金黄......

  

  

  02鳖 殇

  

  乡间有句谚语:滑不过黄鳝精不过鳖。可有个叫老憨的人,却偏偏是鳖精的克星。

  

  老憨捉鳖很独特,到了一方池塘,先拿眼逡巡一周,有鳖无鳖,便了然于胸。瞅准了,就扛起“扣盆”,下到塘中。这扣盆用木板箍成,形如脸盆,深似水桶,中间置有一柄。老憨在水中立定后,先在掌心吐口唾沫,然后一搓,便把扣盆高高抡起,呼啸着扣在水面:嗵!这极具穿透力的一声闷响,在天性胆小喜静的鳖听来,无疑就是一声霹雳。于是,惶恐之下,那鳖便拼命地往淤泥里钻去。这一钻,一串串气泡就咕嘟嘟地翻腾到水面。老憨一见,便水蛇般的游过去,把手中的鱼叉往气泡下一叉,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在鱼叉四周的淤泥里,拿手一摸,一抠,一只四爪乱弹的老鳖,便成了老憨的囊中之物。

  

  靠着这手捉鳖绝活,没爹没妈的老憨,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28岁那年,老憨还亮了更绝的一手,竟然拿两只鳖换回一个媳妇来。

  

  那天,老憨去了几十里外的山村捉鳖,远远地看见了一口大塘,没等他走过去,就听见扑通一声。老憨还以为有人洗澡哩,可一走近,水里没人,只有一缕长发隐约可见。老憨慌了神,把工具一扔,就跳了下去……

  

  老憨把姑娘送到家后,才从她母亲口中得知,姑娘打小就体弱多病,上不得田下不得地。嫂子来家后,就对着她比鸡骂狗,翻白眼珠子。姑娘实在怄不过,就想一死了之。老憨听了,把笆篓里的两只鳖往地上一倒说:留给你女儿补补身子吧……

  

  就是这两只鳖,一下子打动了娘俩的心。

  

  结婚那天,村里人打趣道:你老憨鳖了这么多年,从今儿起,就不用再“憋”了。

  

  看着弱不禁风的媳妇,老憨就想,三十年的老鳖百年的参,这都是养人的好东西,给媳妇多补补,一定错不了。老憨他先拿几年的嫩鳖给媳妇温补。过了一段,再拿五年以上的成年鳖滋补。最后,就拿上十年老鳖大补。经过老憨这一番调理,原本干皮巴拉的病婆娘,几年下来,便滋润成丰腴水灵的俏娘们了。一村的男人,眼睛瞅着,心里像有鳖爪在挠。

  

  媳妇的病好了,可老憨却添了块心病:这年头,田都没人种了,水塘自然无人管理,堤垮了,水干了,鳖就成了没娘的娃。再加上水里土里,到处残留着农药,让生性娇气的鳖更是雪上加霜。这鳖越来越少,可吃鳖的人却越来越多,鳖价自然是一路疯涨。于是,便有人拿着一瓶“鳖扫光”,见水就往里面倒。不消一个时辰,那鳖的祖宗八代,便全都漂上来集合了……

  

  这一来,老憨这个捉鳖大王不得不背起行李,远走他乡去打工。也许是前世与鳖有缘,一个偶然的机会,老憨进了一家养鳖场。到了这里,老憨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自己的捉鳖手艺算个啥,人家这养鳖技术才叫一个绝:酒盅大的鳖仔,饲料一喂,就像吹气球似的,一天一个样……老憨虽然没上过学,却有鳖样的灵性,很快,他就掌握了全套的养鳖技术,然后,行李一背,兴冲冲地回了家。

  

  没过几年,老憨就发了,盖起了楼房,开上了小车,曾经的捉鳖大王,又成了响当当的养鳖大王了。看着给自己带来好运的老鳖,老憨都想喊它一声“老爹”了。

  

  不过,有人喊老憨“老爹”却是真的。结婚以后,媳妇模样天天变,可肚皮却一直没有变。直到养鳖发财那年,一下子双喜临门。于是,那池中的宝贝鳖,便成了宝贝女儿的最佳营养品了:红烧鳖,清蒸鳖,清炖鳖……望着女儿的模样,老憨别提多高兴。你看那手,那腿,胖乎乎的,藕节似的,就像年画中的娃娃一般,看着就喜气。

  

  渐渐地,当妈的发现,自家的女儿吃好的喝好的,咋还比村里同龄孩子矮一截呢?老憨说,没事,咱俩都人长腿长胳膊的,孩子长个还不是早晚的事。

  

  一天,当妈的给女儿洗澡时,突然发现六岁孩子,胸脯竟然鼓了起来。老憨愣了一下,想了想,又笑了:这说明咱家孩子营养好啊。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老憨再也坐不住了。七岁的女儿竟然见红了,把裤子都洇了一大片。

  

  夫妻俩带着女儿,开车直奔省城。

  

  医生检查后,皱着眉头问:你们给孩子吃了什么药?

  

  老憨大惊:我的孩子健康着哩,没吃啥药啊?

  

  问着问着,医生一拍桌子,厉声道:还说没有,给孩子吃那么多甲鱼,不等于给她吃药吗?

  

  夫妻俩面面相觑,啥?你说啥?!

  

  医生也愣住了:你们养甲鱼,难道不知道饲料含有啥成分?

  

  老憨还在迷糊:俺啥没啥文化,只晓得喂鳖长得快。可俺给孩子吃的是鳖,又不是饲料?

  

  医生叹口气,说,现在的速成饲料中,都含有各种激素。你的孩子摄入了甲鱼中残留激素后,就造成了现在的发育异常。这种病的后果是,发育提前成熟,骨骺提前闭合。严重的,还会影响智力发育,以及其它无法预知的后果……

  

  老憨撕扯着头发,半天才嚎了一声:王八蛋啊……

  

  听说老憨从省城回来了,马上有人登门要货。可“鳖”字刚出口,老憨就一脸的杀气地吼道:滚!那模样,就像只红了眼的鳖,逮谁都想咬一口。

  


  03第三只眼

  

  表爷是个瞎子。乡村小路七扭八拐,坑坑洼洼的,明眼人一不留神都会摔上一跤。可表爷就靠一根竹竿,走东家,串西家,比去自家菜园还顺溜。我模仿过多次,结果都以鼻青脸肿而告终。

  

  表爷住在村口,是上下学的必经之路。那天,我看见表爷坐在门口,突然想起村人说瞎子长有三只眼的话来,便想溜过去瞅个究竟。谁知刚刚靠近,冷不防被他一把揪住,哈哈,抓住你了!我惊叫了一声,拼命地挣扎。表爷松了松手,说,我听出来了,你是朱家小三吧?就在我发愣的当儿,表爷从兜里摸出两颗稀罕的糖果,低声说,别让人看见了,拿回家再吃。

  

  回家后,当生产队队长的爹就问,哪来的?我连忙声明,是表爷硬塞给我的。爹“嗯”了一声,吃吧,我知道了。

  

  表爷是个孤老,可他门前却很是热闹。不但小孩喜欢往这凑,连大人也爱在这扎堆儿。忙时,就喝口水,歇歇脚。闲时,就会有人喊,先生,给大伙说段书吧。于是,表爷鼓一架,槌一敲,就开了场:锣鼓一打响连连,各位乡亲听我言。咱近的不说远的谈,但说那一百单八将闹梁山……一曲唱罢,一圈人意犹未尽,说,先生嘞,咋又到了下回分解哩?

  

  说来也怪,表爷大字不识一个,村里人却个个喊他“先生”。我想,可能是表爷除了能说会唱外,还精通卜卦算命的缘故吧。关于表爷学算命的过程,娘是这样说的,师傅请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表爷的师傅就是一本算命的书。瞅空儿,他就去找干儿子的爹,就是你们的周老师。周老师念一句,他记一句。然后,就反复的念叨。那一回,我看见他走在路上,走一步,念,甲子乙丑海中金,再走一步,又念,丙寅丁卯炉中火……

  

  一本书啃完后,表爷就开始给村里的人算命了。算命时,表爷一脸的肃穆,他掐着指头念念有词:阴阳五行,天干地支,欲知命理,先报八字……八字排完了,表爷说,乡里乡亲的,钱我肯定不要。但是又不能“不要命”……于是,村人便纷纷送来瓜果鸡蛋什么的,外加大一堆感谢的话。

  

  到了秋后分粮时,爹就说,先生是个五保户,大伙一人省一口,多分他一担谷吧。一村人齐点头,中,中。

  

  很快,就有外村人悄悄找上门,算命问卦了。这样一来,缸里有米,兜里有钱,表爷的日子一下子就滋润起来。许是少见阳光,不干粗活的缘故,表爷休养得白白胖胖,脸色红润,猛一看,就像公社干部似的。

  

  有意思的是,后来表爷还真的和干部们有了牵扯。那天,村人正围着表爷,笑嘻嘻地听一个公公戏媳妇的荤段子。一个路过的公社干部大声呵斥道,放着革命样板戏不唱,却唱资本主义的流毒,你是不是想反天啊!后来考虑表爷是个没有革命“眼光”的瞎子,就网开一面,勒令表爷去学习班接受思想改造。而改造的内容,就是每天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

  

  一天,县领导下公社检查工作,看到学习班里还有一个瞎子,便好奇地问了几句。表爷一下子来劲了,哎呀,毛主席的思想就是好啊,他老人家的老三篇,我字字句句都牢记在心……说着,表爷张口就来:《为人民服务》——我们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接下来,《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表爷同样一顺溜地背了下来。

  

  一阵寂静后,县领导一把抓住表爷的手,也连叹三声:好!好!好!后来,表爷就作为学习“老三篇”的先进典型,到处做巡回表演,出门有车接送,吃饭有人陪,那派头,比公社干部还公社干部。

  

  热闹过后,表爷又回到村里,过起他有滋有味的日子。一直到前几年,乡里建起一座福利院后,表爷才又动起了心思。这些年来,村里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即使在家,也没谁再稀罕他那两下子了。于是,表爷常常一个人落寞地站在村口,一站就是半天。听说孤寡老人可以进福利院的消息后,表爷就敲着竹竿去了乡里。三番五次碰壁后,表爷只好退而求次,没事时,就去离村不远的福利院里,和老人们呆在一起,说说话,解解闷。

  

  这一天,院长告诉表爷,明天省民政厅的领导过来检查工作,你就不要过来掺和了。可到了第二天,趁着一干人都忙着迎接工作,表爷又混进了人堆里。听到掌声响起来,表爷知道是领导过来了。于是,他挤出人群,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那面破旧的小鼓,边敲边唱:锣鼓一敲响噔噔,各位听我表真心。感谢党的政策好,瞎子也能见光明。饭来张口衣伸手,问寒问暖像亲人……

  

  哗的一下,所有的随行记者都围了过来,咔嚓咔嚓地对着表爷照了起来。

  

  第二天,省领导和表爷亲切握手的照片,就出现在报纸的显要位置。

  

  回家过年时,娘告诉我,上报纸还不算啥,县福利院来接你表爷去养老时,那才叫风光。前面小车坐着,后面一大溜车子跟着,有领导,有记者,还敲锣打鼓的,比村长接媳妇还排场哩!

  

  末了,娘又感叹了一句,都说瞎子长有三只眼,这话,娘信。

  

  我也信!

  


  作者简介:朱道能,湖北省作协会员、孝感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槐荫文学》小说栏目主持人。作品散见《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青年文摘》《故事会》《人民文摘》《特别关注》等报刊,获得大小奖项30余次,入选各类选本一百余篇次。有十余篇小说,被全国多地选为中、高考语文试卷阅读分析题。已出版小说集《一路向北》《第三只眼》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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