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海霞
鱼饭乃是阳新韦源口、黄桑口一带一种奇特的吃食。其制法颇怪,将鲜鱼钉于木锅盖反面,锅中煮米,柴火慢蒸,鱼肉受热渐熟,汁液滴落饭中,遂成鱼饭。
母亲出生于韦源口江边,喜欢制作此物。她每次做鱼饭,总是天未明即起,从水缸中捞出活鱼,那鱼儿尚在挣扎,尾巴拍打着青石板,发出“啪啪”的声响。她用钉子穿过鱼鳃,将其固定在锅盖背面,动作麻利,毫不迟疑。
我曾问她何不先杀鱼,她只道:“活鱼鲜甜”。四个字便打发了我的疑惑。后来我翻阅古籍,方知此法古已有之,《齐民要术》中便有“活炊”之说,只是今人少见罢了。活鱼在蒸汽中慢慢死去,其肌肉逐渐熟透,鲜味物质缓缓析出,确比死后再蒸更为鲜美。
韦源口江边一带人家,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铁锅,专为做鱼饭而备。那铁锅厚重,锅底积着经年累月的黑色锅灰,据说这样的老锅煮出来的饭格外香。锅盖是樟木所制,经年累月被蒸汽熏染,早已泛出深褐色的光泽,摸上去光滑如玉,还带着淡淡的樟木香。钉鱼的铁钉要选细长的,先在火上烤过,说是能去腥味。钉鱼时,鱼鳃处会渗出几丝血水,顺着木板纹路蜿蜒而下,这些痕迹层层叠叠,记录着这口锅盖见证过的无数顿鱼饭,如同树木的年轮记载岁月。
我家的锅是黑铁铸的,极大,能容半斗米。米淘净后,母亲便舀入清水,水面刚没过米粒一指节。她从不量水,只凭眼力,却总恰到好处,多一分则饭烂,少一分则夹生。灶是泥砖砌的,烧的是晒干的柴,火势不急不缓。盖了锅盖,那鱼便在蒸汽中渐渐变了颜色。我常想,这看似简单的炊事,实则暗含天地至理:火候的掌控,水米的配比,时间的拿捏,无一不是学问。
“看火候。”母亲这般说。她坐在灶前矮凳上,不时向灶膛添一两根柴,眼睛却盯着锅盖缝隙中溢出的白气。蒸汽起初是直的,后来便歪斜了,这时她便知道鱼已半熟。再后来,蒸汽中混了鱼香,米香也出来了,两下里纠缠在一起,在厨房中游荡。这香气会穿过木窗棂,飘到院子里,引得邻居家的猫儿在墙头徘徊不去。
我常常守在灶台边,看那蒸汽如何变换形状,时而如龙腾空,时而似凤展翅。母亲说,看蒸汽知火候是祖传的本事,蒸汽的形态、气味、温度,都在诉说着锅中的变化。
母亲说,一个好的锅盖要“吃”过上百条鱼,才算有了灵性。
约莫一个时辰,饭熟鱼烂。揭开锅盖,鱼身已支离破碎,残余的鱼肉与鱼骨仍固执地钉在木板上,而精华早已落入饭中。饭粒吸饱了鱼汁,晶莹透亮,泛着淡淡的黄色。母亲用木铲翻动饭粒,热气裹着香气扑面而来,中人欲醉。这时节,锅底总会结一层金黄色的锅巴,母亲会特意铲出来给我,说这是“饭魂“吃了长记性。我捧着那金黄的锅巴,看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咬一口,酥脆中带着鱼鲜,确是人间至味。
“吃吧。”我捧着碗,看那饭粒分明,却又浑然一体,鱼味入饭,饭中有鱼,真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入口时,先是米的甜,继而是鱼的鲜,最后竟辨不出何为米何为鱼了。母亲看着我吃,眼角堆起皱纹,自己却很少动筷,只说年纪大了,吃不得这么油腻的东西。
记得有一年发大水过后,母亲照样做了鱼饭,那顿饭却格外香甜。后来我才明白,是因为米里掺了红薯,鱼汁浸润后,甜中带鲜,竟成了难忘的滋味。
前不久,母亲又特意做了一次鱼饭。她的手已经抖得厉害,钉鱼时扎了好几次才成功。那天的鱼饭咸了些,我却吃了整整三大碗。饭后,母亲把锅盖洗净,指着上面密布的钉眼说:“这些洞眼,都是岁月戳出来的。”我试着用手抚摸那些小孔,指尖能感受到木头被蒸汽浸润后的温润质感。
听村里老人讲,鱼饭本是穷苦人的发明。渔民打捞归来,卖了大鱼,剩下些小鱼小虾,自家吃又嫌麻烦,便想出此法,连鱼带饭一锅出。谁知歪打正着,竟成了美味。后来家家也学着做,只是用料更为讲究,黄花鱼、鲈鱼之类上等货色也舍得钉上锅盖了。但老人们又说,越是名贵的鱼,做出的鱼饭反而不如小杂鱼来得鲜美。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小杂鱼生活在水流湍急处,肉质更为紧实,鲜味更为浓郁。又或者,美味本不在于食材的贵贱,而在于制作者的用心,在于食客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