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郎

作者：江华玲

大年初一的墨香

浩胜一家人都有早起的习惯，妻子早起洒扫庭院、做一家人的早餐，儿女们早起晨读，浩胜每天早起都要铺开宣纸饱蘸浓墨写毛笔字，他用写毛笔字抒发感情、涵养志向、调节思考。但是今天的浩胜起得太早了，凌晨三点钟他就醒来，无法入睡，不晓得是昨晚年夜饭多喝了几杯，还是人近六十睡眠少，越是寂静越是心潮逐浪高。他穿好衣服，轻轻走出卧室，一个人来到书房，往常喜练寥寥大字，这次落笔写下的却是最近一段时间萦绕心怀的繁密思考。随着走笔，静静的空气里开始弥漫醇厚的墨香：

楚 臺

楚裔嚴本莊，四世偉承堂。

台築黔高原，經年沉潛釀。

忽聞黃鶴來，鳴飛歸楚鄉。

桑梓報恩路，丘壑胸中藏。

紅纓糯高粱，麥曲酵母黃。

坤沙九回處，赤水溫柔腸。

石缸蒸蔚坊，陶壇深窖藏。

蘊藉人生味，丹府化瓊漿。

酒因陳釀貴，海由新納廣。

浩氣雙虹長，勝天半子郎。

丹甯布衣志，楚台金鼎扛。

翰墨托且寄，壺觴慨以慷。

他在沉肩悬腕中运笔自如，却仿佛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金戈铁马在提、按、点、划里闪现。

浩胜的家乡在大冶县陈贵镇黄竹林村，大冶县后来改名大冶市，归黄石市管辖；陈贵镇原来叫陈贵乡、陈贵公社、矿山公社、矿山乡，老百姓还是习惯称呼大冶县，“去一趟县城；今日到县上去了回；大冶县城关”仍然是大家的口头禅。陈贵改来改去，老百姓索性只称呼陈贵。黄竹林村是一个山林与田野混搭的小乡村，很多年以前，这里的女人们纺纱织布，男人们挑担卖布。竹林村子里的祠堂叫作双井堂，一位老奶奶纺了一辈子的纱、织了一辈子的布，她的孙儿从记事起就看到奶奶日夜纺织的身影、听着吱吱呀呀的纺车声音，眼见着一根根的线在奶奶穿梭的手里变成布，在妈妈穿针的手里变成衣服，留余的布变成爷爷挑去集市的担子，再挑回家来的油盐酱酒醋。这个孙儿就是浩胜。

浩胜自幼遇人爱结交，遇事有担当，深得爷爷喜爱，每次喝酒必把小浩胜召到跟前来，用筷子蘸了酒往孙儿的嘴巴里滴几滴，惹得奶奶嗔怪“莫把孙儿喝坏了！”爷爷总笑说：“男孩子得有些酒量日后才能走四方。”

浩胜是个卖布翁

浩胜后来果然走了四方。

父亲在浩胜三五岁时，最先给他讲“黄门是孝门！”讲得最多的故事是二十四孝，其中就有黄香、黄庭坚两个姓黄的人，这在中国的百家姓中是不多见的。他在家乡陈贵读小学时，开始自己读故事，也有了自己的思考，二十四孝中列为第一位的舜以其出生、作为、造化、成就，成了少年浩胜心目中的第一个大英雄：做男人就应该像舜一样处世为人！他在读中学时，知道了世界很大，一定要出去走走。

读纺织大学时，他专攻纺织专业，十七岁那年，父亲因为农村常发的出血热病症过世，父亲希望他一辈子在社会上做个实在人、做点实在事，在家族中作为长子，把大家庭的担子挑起来。他含泪记住了父亲的临终嘱托。

纺织大学毕业进入黄石国棉二厂干了十二年，当上了车间主任，娶妻生子，正当他满怀理想的时候，遇上了棉纺织行业缩减、厂子改制，不光事业落空，生活也没了着落。养爷爷奶奶和母亲的老、养儿子的小、帮助弟弟妹妹成家生活，浩胜为家里家外欠下了两万多元的债，这对于每月工资二百元的他来说，背负着沉重的担子。为了生活，也为了不辜负自己投身纺织行业读书和工作的十多年经验积累，他决定跟着“孔雀东南飞”的人潮，去当时国家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广东。

一九九八年，浩胜坐着火车来到广东，找到了新塘镇。

他在这里用“两块布”逆袭了自己的命运。

那时候，在改革开放政策的形势下，新塘已经是牛仔布的集散地，逐渐展露出“牛仔之都”的繁荣景象，纱线、布匹、服装、拉链、包装袋，只要是跟纺织服装，特别是牛仔纺织服装挂边的活路都赚钱。喜欢广交朋友的浩胜每天忙着进布、出布，赚取贸易利润。他有一个经常跑国外的好朋友，一天，这位朋友从国外回来，跟他说自己给老婆带回来一条弹力裤子，老婆穿上又显出身材曲线美，又因为弹力格外舒适，老婆喜欢得不得了，老婆的那些闺蜜们纷纷请他帮忙下次代购这种弹力裤。朋友的一席话让浩胜脑海中灵光一闪：如果把这种弹力移植到牛仔布中，生产一种弹力牛仔布，那个市场一定很火爆。说干就干，他找到平时经常进布的生产厂家，说明这个创意，厂家立即意识到这是个天大的商机，但技术问题厂家解决不了。浩胜运用自己在纺织大学的知识积累、在国营棉纺厂的实践经验积累，与厂家一起研究攻关，终于研发出了弹力牛仔布，既透气耐穿、又弹力伸展，并且根据不同的牛仔服装需要来出品不同弹力系数的牛仔布面料。弹力牛仔布的面世立刻产生轰动效应，厂家赚得盆满钵满，浩胜也在一年之内赚到了六百万，这对于仅仅一年前揣着三千块钱来新塘的他来讲，简直一步登天。

发明了弹力牛仔布的浩胜逐渐在新塘成了名人，大家有什么技术上的难题都愿意来找这个卖布哥商讨解决。牛仔布在织布过程中因为纱线接头的原因，多少会在布料上出现一些类似竹节样的凸起，服装厂家就会因为这些竹节似的节疤把这些牛仔布归于疵品，压价收购或作为扣款的理由，使得织布厂家苦不堪言。有一次，供应牛仔纱的湖南人黄剑经过这里来看浩胜，得知黄剑在做竹节纱供应大朗元衣市场。浩胜看到竹节纱，灵机一动：“要把竹节疵点变成牛仔布的特点！”通过黄剑的积极配合，竹节牛仔布在新塘诞生了。就因为竹节纱进入了牛仔市场，不仅提升了黄剑的纱厂，湖南省三五年内竹节纱厂发展到上百万纱锭的规模，黄剑也因此被业界称为“竹节之父”,被省政府称为“湖湘之子”。

弹力牛仔布和竹节牛仔布让浩胜在新塘名声大噪，找浩胜买牛仔布的牛仔服厂家络绎不绝，经浩胜之手经销这两种牛仔布让他在进入新塘的三年里赚了三千万元。现金交易多的时候，浩胜都不清点，只让来买布的人在现金袋子上自己写厂家名称、经办人姓名、金额数，等到一天生意结束时，他直接拿到银行去柜台清点存入。凭的就是互相信任、生意往来频繁。

人生第一桶金就这样在新塘诞生。浩胜没有停留，他已经改善了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但他的抱负远不止于此，他永远记得当年在中国纺织大学的大礼堂，国家副主席、中国纺织大学荣誉校长、中国现代民族工商业者的杰出代表荣毅仁先生“实业报国”的报告始终激励着他，还有他童年心目中的大英雄舜的故事也在激励着他。

他决定自己开织布厂、制衣厂，先是依托布店给产业链前端织布厂提供技术支持，给产业链后端服装公司提供订单服装，经过几年的发展，在广州相继创办制衣厂、纺织品经营部、纺织服装有限公司，主要生产牛仔面料和服装，年产值基本在三亿元左右，拥有员工一千多人，成为新塘近二千家纺织服装行业中入围纺织服装协会的六十八家企业之一。为了外贸订单，他在国内外相继设立办事处，结交朋友、收集信息、承接订单、跟进服务。

大学的纺织专业学习、国营棉纺厂十二年的工作经历，改革开放前沿阵地十二年的摸爬滚打，使他已经懂得干事业不仅是勤奋肯干，不仅是人缘好人脉广，还得观潮流观风向。现在，他就发现新塘的牛仔产业潮流和风向在变：世界牛仔看新塘，新塘牛仔服装的产量几乎占全球的三分之一，占全国的三分之二。但是，多年的产业发展又使得行业民企强弱分离，很多民企要发展却受到沿海地区土地成本高、劳动力成本高的制约；企业还有技术革新、设备更新、园区环境改善等方面的需求，这也使得企业必须寻求更适合发展的地区；再加上国力提升、国人消费水平的提高，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巨大的市场，企业产品也会选择离开沿海地区向内地转移。具体到广东，从二零零八年世界经济危机后，广东正在总结、防范、提高，开始实施“腾笼换鸟”之策，纺织服装由最初的鼓励发展到现在的计划和限制，产业和劳动力向内地转移是大趋势了。

很多人还在徘徊观望等待，浩胜已经开始了他的主动转移。

由于外贸订单大幅度缩减，他意识到外向型经济要向内需市场调整比例，于是，在广东广州新塘办事处的基础上，又在广东中山大涌、广东佛山均安、河南郑州、浙江绍兴柯桥、福建石狮、湖北武汉设立办事处，以点带面推进牛仔布和牛仔服的销售。

浩胜成了织布爷

走了四方的浩胜回到了家乡。

每年春节和清明是中国人返乡团聚、回乡祭祖的重要日子。

二000年是千禧龙年，春节期间浩胜驱车回到老家湖北陈贵镇黄竹林村探望老爷爷，那天因为连日的雨雪，进村的道路坑洼湿滑，他的车陷在泥泞中马达轰鸣、车轮空转，村里的男人们闻讯纷纷赶来帮他推车，众人合力将车推出泥坑，他下车来看到乡亲们满身甚至满脸、满头的泥浆，大家伙儿的眉毛上都挂满了雨雪泥水，他大受感动，觉得应该为家乡做一点实实在在的贡献，这一年他为村里捐款三十万元修了一条连接省道延伸进村的宽宽展展、结结实实的水泥路，还顺带把村里的一口水塘深挖清淤巩固了。这可是个大功德，全村都感谢他，村里尊他为贵人。这个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陈贵镇政府，政府知道了大冶有个把实业做到了广东的企业家：“卖布翁”黄浩胜。

二0一0年，浩胜作为湖北广东商会代表应邀参加了由湖北省委李鸿忠书记在东湖宾馆主持召开的招商座谈会，书记讲“湖北将迎来千载难逢的黄金十年，现在正是大家回湖北发展事业的好时候”，他深受触动。后来，大冶市委领导亲自到广州新塘给他做工作，说服他回到大冶陈贵为家乡产业转型、经济发展做贡献。

在新塘奋斗多年，浩胜也把妻儿都安顿在了新塘。回到新塘的家里，他与妻子竹兰和儿女们说了这些事情，征询大家的意见。儿女们还小，不太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只晓得爸爸要做大事业，爸爸以后会经常不在家。竹兰早年与他在黄棉二厂相识相恋结婚生儿育女，又并肩在广东早期共同打拼事业，是他的妻子、战友、贤内助。竹兰认真听丈夫讲完形势分析、工厂现状、未来预测，把手里续好的一杯热茶重新放到丈夫面前，说：你是个有主见、有闯劲的人，你说是问我，我听出来你已经在准备行动了呢！

竹兰说对了，浩胜已经准备响应政府号召回家乡建设新的纺织服装厂。距当年离乡来广东整整十二年。当年怀揣三千块出来讨生活，现在要筹集好几亿元返乡建工厂。这个决定很重大。他将把自己的身家押进即将建设的牛仔纺织服装工业园，他还把志向相同的一位纺织面料广东青年才俊和一位做了一辈子牛仔布的香港企业家发展成股东。他想乘着时代的东风完成人生中的又一次飞跃。

女人总是细心一些、谨慎一些，在浩胜往返广东与湖北反复考察、起草《关于做好陈贵纺织服装产业园的意见汇报》、写出《关于创办“顺富公司”的可行性报告》、与湖北省和黄石市和大冶市和陈贵镇各级政府领导接洽、与陈贵镇政府签订合作协议这一系列过程中，竹兰一边观察，一边思考，一边提醒：我们家都看重做实业，早些年，房地产红火，很多人劝我们把资金投入房地产，老黄你没有这么做。这次为了建设湖北的纺织服装全链条生产线，你要把所有能拿出来的积蓄都投进湖北陈贵顺富公司了，我们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你和两个股东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如果你决心已定，我们就把浩生服装公司卖了，再筹些款子，但还是不够的，你想好了后面怎么办吗？

浩胜沉吟良久，说：家乡政府承诺提供五百亩工业园区土地、修建园区污水处理厂、修建工业废水收集排江管网、修建锅炉供汽。我们设计分三期建设，第一期建六至八条染浆线，三百台布机织造能力的工厂，计划投资二亿元；第二期建丝光与洗水线，计划投资五千万元；第三期投建服装厂，计划投资一亿。建成投产后，还需要流动资金一亿元，备用资金五千万元。但不是一次性投进去，是分期六年至八年投入，风险是可控的，资金再紧张时还可以把土地、厂房、设备进行抵押贷款，产业运作起来每年保守预算可以盈利一个亿，基本从投产第四年可以一边年度盈利一边分期投资，从第八年开始可以实现整体盈利，到那时候，牛仔全产业链配置整齐，公司就具备了产业核心竞争力，有了可持续发展的强劲内力。

又想了一阵子，浩胜坚定地对竹兰说：浩生服装公司是我们在广东创下的基业，跟着我们一起干的这六百多名员工都慢慢有年龄了，我们要是把厂子卖了，他们怎么办？都是跟着我们一路走过来的，不能把员工丢下不管。我宁可自己去想办法筹资、融资、借贷，我也不撒手老员工，做人得有良心，得有责任心。

竹兰把眼光从看向窗外那些盛开的三角梅收回来，望着浩胜说：我真的是没有看错你，你还是我做姑娘时认识的那个浩胜：有担当，让人安心、放心，宁愿跟着你到老。

就这样，响应政府号召、带着报恩情结、揣着奋斗梦想的浩胜与少彬、永汉共三名股东共同出资在湖北的陈贵镇建起了顺富纺织服装有限公司。开始了转移与转型的进程。陈贵镇专门为服装工业园新修了一条大道，并以公司名称命名为顺富大道，这一年，浩胜获评黄石市“第四届优秀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者”荣誉称号。

正当他全力投入纺织服装工业园区基础设施建设、工程设备选型订购安装、人员配备、市场调研等各项工作时，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每天像打仗一样紧锣密鼓地筹备工厂，只好让妻子陪同母亲到医院诊疗，当工厂终于弄出眉目了，辗转各处医院治疗的母亲病情也确诊了，是肺癌晚期，医生说前面两年的误诊耽搁了太多救治时机，六十五岁的母亲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念叨着：“我活到七十岁还有五六年时间，让我活到七十岁我就知足了。”他闻言心中哽咽，并为此深深自责。母亲终究是去世了，他在悲痛时为母亲写下唯一的一副挽联：“饱历风霜茹苦一生吾母敬上训下哺儿育孙犹显铮铮铁骨，攀登创业辛勤数年痴儿失孝少瞻致母遽逝更觉绵绵哀思”。

在家乡落地生根的顺富纺织服装公司历经十五年，期间筹办各种证件、建设基础厂房、添置各种设备、股东变迁、资金紧张、人才培养、产品更迭、联营合作、市场营销、政策适应、金融协调、环保更新、产业迁移、经营转型，再加上持续的中美贸易摩擦、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大范围的世界经济深度衰退，起起落落、沉沉浮浮，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冰火旱涝唯有他自知，他只深信一条：跟着时代走，永远寻找下一个风口。他以自己干了四十年的纺织兼二十五年的牛仔经历，深知“从来没有一种时尚产物能够像牛仔一样，跨越每一种我们所能想象的社会分类：年龄、性别、阶级、宗教、国籍等，受到全世界人们的钟爱。”被称为世界性刚需潮品的牛仔服装是一个永不过时的好产品。

在坚定的产业信念中，他依靠家乡的广阔土地和深厚支持，把浆纱、织造、后整、锅炉供汽、污水处理、成衣制作、品牌运营，贯通成为一个完整的牛仔产业链，打造一个全新的品牌。他的创业历程和成绩、他奋斗经历折射的时代变迁，由于符合中央电视台《实业精神》栏目组的“入选八条”：符合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大方向、符合国家产业转移政策、在牛仔布行业有代表力、专心专注行业二十年以上、企业文化有高度并显示正能量、企业是地方的龙头带动企业、企业在环保上符合国家许可和运营达标、符合地方支持的产业发展方向。被中央电视台《实业精神》栏目在二0二0年五月十二日以《我的牛仔，我的梦 MY JEANS，MY DREAMS》专题片报道。还成为地方媒体《湖北日报》荆楚网二零二四年五月十六日以《大冶陈贵镇牛仔服产业年总产值超20亿元，“一匹布”织出一条产业链》《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二零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以《顺富牛仔“抢滩”汉口北，打造湖北牛仔全产业链》为题报道的纺棉纱、织牛仔布、做牛仔服的纺织服装企业。

浩胜要做楚台王

回到家乡的浩胜开始重新出发。

宣传归宣传，实业归实业。经营总要产生效益才行，这些年浩胜也有深深的困惑。当年自己带着三千块钱到广东得到良好发展，如今他携带数亿资金回家乡发展事业，如果发展不起来，他是不甘心的。但他却经历了更多困难，外贸订单会因为中美贸易摩擦遭遇重挫，国内订单会因为新冠疫情停滞好几年，牛仔纺织和服装会因为印染和洗水受到过于严苛的环保标准卡顿，这些都导致他回乡办实业的这十几年充满了艰辛，没有达到预期规划效果。尽管他知道纺织行业能留存下来的已经是三分之一，已经够幸运了，但他不甘心企业目前所处的这种状态，特别是资金链的脆弱成了他的软肋，拖累了企业的市场转型和产品开发，他80%的精力都用来运作资金。除了释放股权、融资、集资，除了与银行打各种交道，几乎每一任地方领导到任，他都要写一篇长文报告，分析产业、分析企业、总结历程、阐述问题、请求支援，这让他作为一个企业带头人深感困顿。他想走出这困顿。

十五年前，他投资五亿元在家乡的荒山地建起了行业里屈指可数的绿色环保牛仔面料生产厂。六年前，他下定决心把在广东起家、开办了二十年的牛仔服装生产线全部搬迁到湖北的陈贵家乡，又会同浙江厂商共同投资牛仔服装洗水厂。他在为家乡“牛仔小镇”的百亿牛仔产业园奔走。四年前，他顶着疫情把仁昌派往美国纽约开拓市场，一呆就是大半年，在美国政府对中国纺织产品进行新疆棉限制的形势下，公司果断决定重新开办孟加拉业务办事处，力求拓宽市场渠道。三年前，开始打造企业自己的牛仔服装品牌“雅诗漫”、“DD”（DISCOVERY DENIM），强力推进品牌走向国际市场。每一步都需要资金投入，资金成了企业满血前行的首要条件。

浩胜也是个好胜的人，他最大的梦想是在企业中建立“尧天舜地”，政通人和、企强民富。企业正常发放员工工资，一日三餐免费正常供应，提供公寓式的住房，企业每年纳税千万元，发放员工工资七千多万元，支撑起一千多个家庭的社会责任在前行。说实话他不愿意仰人鼻息，他更愿意自力更生，找了政府几次，政府每次也都想办法给企业解决了很多实际困难，但是办企业哪能老是朝政府伸手呢，实体经济应该是多向地方交税，这才是自己返乡的意义，也是当初地方招商引自己回来的意义。自己行，世界才会让你更行。好强的浩胜决定重新出发，寻找新的风口。

他把“坚忍不拔，自强不息”刻在工厂的石头上提醒大家，更鞭策自己。有人提醒他坚韧不拔，他说忍比韧更重要。

他顺着企业门前的顺富大道，沿着大金省道、三一六国道、大广高速、黄咸高速、武南高速、棋盘洲码头、顺丰机场、阳逻港口、长江航道、天河机场，把企业的办事处顺着这些网络布局到国内各地。

浩胜牛仔实业梦中的资金梦得到了某种启示，可以跨界经营，可以异业联盟，可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寻找什么项目来完成这个任务成了浩胜日思夜想的功课。

双彩虹是浩胜自从回家乡做牛仔就开始出现的吉祥天象，他很相信这个，这缘于多年前他的香港挚友送他一本西方《圣经》中讲的彩虹是上帝与人类之“约”，他认为那是契约精神，是上天的垂顾，遇到彩虹是天象说“可”，同时做企业也要讲契约精神，要守信守法，遇到彩虹意味着“行”。

他觉得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作《道德经》时的“紫气东来”也是彩虹的一种，这是东方智慧中的“道”，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做人要厚德载物，做工厂要绿色环保，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后来的事实证明牛仔纺织服装全产业链投产时环保才能得到办企业的通行证，更让他实证了现实版的彩虹吉祥。

这一次，他心里也默默想做什么项目能彩虹吉祥。

缘于牛仔，源于新塘，浩胜际遇了楚台，被楚台酒的吴总追寻了三年。黄总赴邀作了一次贵州茅台镇的楚台探寻。茅台系的酱香，是白酒中必须年满五年酝酿才能产生的香型，这本身就是一种品质。他亲身来到楚台酒的鼎兴酒厂实地考察，探查到了这款酒的“春秋五霸”楚庄王贵族血统和“酱父”酿造茅台酒的渊源，亲眼看到了手工酿造的全工艺流程，亲口尝到了鼎兴酒厂压轴的老酒原浆，亲临楚人先祖的山中老墓，惊异于楚人后裔就这样在茅台镇极为逼仄的赤水河边山坡地上，与祖坟为邻，山水之间、天地灵气、高粱红糯、麦曲金黄，日复一日点点滴滴地萃取酒酿。醇厚的品质与亲民的价格都与他一贯的牛仔布衣情结高度吻合。

楚台酒与牛仔布，产品迥异，思想同源。楚台的楚，让他感到从大冶陈贵的家乡土地扩展到了整个楚国的疆域，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象极为符合他企业的处境和愿望，更有“极目楚天舒”的伟人诗词让他顿感某种神力；楚台的台，让他感到某种承载，就像“莲花宝座”也是一种台，莲台托举着人们的智慧和光明。

当他在赤水河边行走、思考时，茅台镇横跨赤水河的彩虹桥让他心中忽动：彩虹桥！他从河边走到桥上，从桥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回这一头。当他站在彩虹桥的中间，看着相邻的红军四渡赤水桥，俯瞰桥下赤水河汤汤，仰望四周的大娄山因为富含矿物质和微量元素而呈现的紫色土壤，他想到了红军四渡赤水取得战略转移中具有决定意义的胜利，想到了茅台镇所属贵州仁怀市的名称里有一个仁字与儿子们的辈分同字，想到了眼前这赤水河上的双桥竟然一个是胜利之桥一个是彩虹之桥，所有的偶然共同形成了必然。

他的决心下了：就做这个楚台酒。

一个深耕纺织行业四十年的实业家，他发明了弹力牛仔布和竹节牛仔布，经营着面料纺织加工、家用纺织制成品制造、纺纱加工、棉花加工、服装制造、服饰制造、服装辅料制造、污水处理及其再生利用、热力生产和供应、货物进出口、技术进出口（除依法须经批准的项目外，凭营业执照依法自主开展经营活动），在他做到五百亩纺织服装产业园区、四百八十台织布机、六条染浆生产线、年产五千万码牛仔布、全国布局八个纺织服装办事处、产品在国外行销、实现从织布到服装加工到水洗到线上销售整个环节贯通的这种程度时，他在自己人生的第五十七个年头，忽然“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拉开了经营茅台镇产“楚台”酱香酒的大幕。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跨界经营立即引起一片哗然，公司上下、家庭内外，就连地方上主管纺织服装生产的领导们都对他的这个跨界经营难以认同。

他给主要相关人员阐述核心理念：纺织服装行业，尤其是牛仔品类，受原材料价格、国际贸易政策、时尚周期影响较大，竞争激烈，利润空间受限。白酒行业，尤其是中高端品牌通常具有较高的毛利率和稳定的现金流，能够平衡纺织主业的经济波动风险。白酒的行销与纺织服装已经形成的线下网点、经销网络、客户体系等资源可以互用，可以转化为白酒的团购客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与牛仔服装的时尚社交场景存在互补性，可以广交英才。他讲了很多，大部分人还是不信、不理解，各种猜测都在流传。

即使这样，浩胜仍然像当初怀揣三千下新塘、身家过亿回大冶，这一次，他义无反顾地六亿之后进武汉，这次他是左手牛仔右手酒。这正是“乱云飞渡仍从容”“无限风光在险峰”。

浩胜愿做半子郎

浩胜从自己的走四方、回家乡、进武汉这一系列金戈铁马中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妻子竹兰已经站在身后许久。竹兰善解人意地走近前来，帮助丈夫把字幅用磁吸固定到墙上，当她看到“胜天半子郎”的时候，忽然手里一顿，她知道那个传说故事，那个在风雪天地间最后用自己作为一枚棋子也要与天对弈赢得半子棋局的棋人，她忽然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丈夫：“你这一生都在担当！你为你的担当做愚公，做半子郎，希望上天看到你的努力！我要为你把家建设好，任何时候我都在等你回家！”浩胜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说：“放心！”

竹兰知道，在公司大小会议上滔滔不绝的浩胜在家里说话却极为俭省，儿子仁昌说话一般每句不出五个字已经够少了，浩胜更少，一般每句不出三个字。真是天生父子俩。

夫妻俩在书房说着话，并不晓得几个孩子已经拱在大儿子的房间里叽喳。

早起的亦君悄悄跑到仁昌的房间里：“哥！老爸昨天喝了好多酒，今天写了好多字！密密麻麻的。你说老爸今天运笔又在运什么呐？”仁昌出言吐语每句通常不超过五个字：“运筹帷幄。”亦君有点茫然：“运什么？”“姐，我知道！就是坐在军帐中运用计谋，就能决定千里之外战斗的胜利。”礽君翻看着手机里的网络版解释，凑近跟前来神秘的样子。“我也知道，我也知道，是刘邦表扬张良的。”仁承挤进哥哥和两个姐姐中间，十分得意的样子。仁昌从书本里抬起头：“怎么进来的？”弟妹们就嘻嘻嘻地笑，仁昌又说了一句：“都回房去。”“我们在等着给爸妈拜年！”仁昌就笑：“等红包吧！”弟妹们嘿嘿嘿地也笑起来。

竹兰进厨房忙早餐的功夫，浩胜挨个儿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巡视一番，亦君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读书，礽君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写字，仁承在自己房间的毛绒地毯上做着拼装拼图，已经看得出战斗机的部分形状，正打算抬脚去仁昌房间看看时，小儿子仁承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手里的活计问：“爸爸，您是刘邦？还是张良？”“哦？”浩胜很奇怪这是什么问题？就盘腿坐下跟仁承聊天起来。

仁昌这会儿并不在自己房间里，他此刻正站在书房父亲墨迹新鲜的字幅跟前，他凝望着父亲每一个笔画中流动的气韵，凝视着墨色略显凝重的“半子郎”，他想有自己在，自己也要做个半子郎，两个半子郎合起来就是双子座。仁昌闻到了墨香、酱香、布衣香。这些香中，混融着父亲国企棉纺厂12年的成长、民营纺织服装厂13年的激荡、纺织服装工业园区15年的风霜、招贤纳才结缘楚台的起步昂扬。所有的香都在混融中酝酿，所有的心声都在时代的音符中交响。

大年初一的早餐在竹兰的精心调配中开餐了，孩子们给爸妈拜年，领得了新年祝福红包。按照家乡农村的风俗，初二不能给人拜年，浩胜就安排兵分两路：竹兰带着亦君、礽君、仁承今天坐动车、转网约车回家乡，大过年的不麻烦厂里司机接送。浩胜和仁昌自驾回家乡，一是今天初一顺道给几位重要客户拜年，二是今晚到汉口北新开张的牛仔服DD、雅诗漫品牌馆和楚台酒体验馆看看，休息一晚，初二再继续自驾到陈贵的牛仔纺织服装产业园区转转，看看假期中的工厂安全和设备情况，初三再带着仁昌到地方上的亲戚朋友们家里走走，三是父亲变着法子制造机会跟儿子好好聊一聊。

大年初一，从广东新塘开往湖北武汉这一整天的跑车和拜年是辛苦的，晚上在汉口北看完牛仔布码头和楚台酒体验馆，父子俩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很快进入了梦乡。

大年初二，从武汉开往大冶陈贵的路上，比较轻松，离家乡已经越来越近。五十八岁的黄浩胜坐在儿子仁昌开的车里，听着儿子手机链接车子蓝牙中播放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歌曲：“有人要回望，有人要憧憬，借一朵白云，拍一张合影，想一想，问自己，莫打听，远去者去了远方，愿他都安心。”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想起了奶奶、棉花、布，爷爷、酱酒、醋，他的回望和憧憬，他的过往和前路。

一路上，看仁昌开车专注的样子，心想也给这小子提提神。 

平时自己骂儿子的时候多，说是骂也不是真骂，就是脾气上来把儿子数落几顿。儿子别看当面不顶撞，心里有主见，还直接行动，一接手广州办事处经理位置，就按照他那一套理念，把老爸也是董事长的专用办公室取消了，说是租金贵；把老总挂在墙上的书法、摆在台上的塑像、放在柜子上的照片，都收起来了，说是企业专注生产经营，不搞形而上；最气人的是把企业LOGO和商标LOGO也改了，说是土里土气，要搞得时尚，才能与国际接轨，把顺富的灵燕归窝迎风展翅图案直接免去，用了英文“DISCOVERY  DENIM”把两个起头的字母DD叠加成一个造型，只把顺富纺织四个字的繁体小小地印在英文下，再弄个Est.1989，还好，还记得父亲是1989年开始干牛仔纺织行业的。

“你小子，除了长得像我，哪儿都不像我。”

“我哪儿不像您了？”

“我建什么，你就拆什么。我扩大办事处，你缩小办事处；我招聘员工，你精简员工；我搞人海战术，你搞电商平台。”

“老爸，真的是成本压力太大了，在广州这样的地方，场租费很贵，人工费也很贵，现在电销是非常重要的销售模式，我们设计、制作、销售牛仔布和牛仔服都必须适应市场的出品快节奏、定制个性化，您提倡的‘品种新，品种全，质量好，性价优，能力强，时间快，服务佳’这‘七功’不也是这意思吗！我给广东办事处的裁员和减租，我们自己也是跑外单，抓小单，我们没有时间坐下来慢慢喝茶，我们就是楼下外卖点咖啡，自己备些纯净水，老板和员工在同一间房，都用卡座，没有标配，我们就是短平快，说话快，办事快，吃饭快，结束快。”

“但是，员工特别是骨干员工要保证，这不光是经济效益的考虑，还有做人的情义，人家跟着我们干了十多年，哪能说精简就精简。”

“可是企业成本扛不住……”

“我们想办法扛。”

“您怎么扛呢？招商引资时候答应您的投资，人家不兑现，您一封封地写信，还是落实不完全，几千万您都自己扛；有的部门拿那么严苛的标准卡您，把您的股东伙伴都吓跑了，一下失去六千万的流动资金，您也反复跟进，您也是自己扛；现在员工需要精简，您还想养起来，人工成本您还想自己扛。我们是做企业，不是做慈善，做慈善也得有那个资本，我们现在多难，为了从纺织、洗水、制衣、品牌销售建成这条牛仔全产业链，您投资了六个亿，您把自己的，也把家里的，还把之前厂里的积累都投进来了，您还有什么办法扛？”

“儿子，地方上为了建成以顺富为龙头企业的牛仔产业链、纺织服装工业园，也投资了七个亿搞管网建设、基础设施建设，又加上各种配套建设，前前后后，这十五年来，地方上一共投了十几亿。地方上有地方上的困难，我们是办实业，一方面我们跟地方和银行打交道，二方面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自救，要向当年南泥湾学习，开展生产自救。”

“所以呢？您就去汉口北售酒！楚台是好，是茅台镇产的，可也好不过茅台。”

“谁说好不过的！楚台有楚台的优势，它有贵族血统，性价比很高，只是很多人还不知道，这就需要我们推介。”

“您现在也是五十八岁的人了，放下纺织服装董事长的位置，跑去天天售酒，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不好受。”

“开创局面这个阶段，事必躬亲的。”

“酒跟我们的布又不搭界。”

“搭的是桥，这个桥就是流动资金可以盘活起来，人才可以招揽过来。”

“这太难了。这不是您改革开放那时候年轻，从湖北怀揣三千元到广东三年里挣到三千万。那时候，广东正赶上改革浪潮风口上，那是个黄金时代，赶在风口上，是个猪都能飞起来，现在形势变了，全球经济低迷，市场困难，是个凤凰也难飞起来。”

“儿子你记住，失败者为下一个失败找理由，成功者为下一次成功找风口。所以我们要在纺织服装外，开启楚台市场，广交英才，共创未来。人是最重要的变数，一味裁员是错误的，过去有句话叫关门走人，什么是关门走人？走人就会关门了，所以，不能简单通过裁员来降低成本，要想其他法子增收创效，甚至还要反其道行之，不光不裁，还要广交英才，共赢未来。生意不好要做生意，不要老是整柜台，整来整去整垮台。这是个路线问题，你要记住。”

浩胜兴致一来，不再是家中的三个字以内，他开始滔滔不绝：“我已经把牛仔布做成了布中的常青树，现在，我要把楚台酒做成酒中的驻英台。以楚台为媒介，广驻英才，为企业发展提供可持续动能。我们的纺织服装经营本身具有一定体量的楚台需求市场，也有营销网络架构，我们就顺势而为，就像当初把纺织中的竹节性疵点顺势做成竹节特色布一样，今天，我们要把救急性的楚台营销顺势做成企业发展的驻英台。我们的口号是：要好布，找顺富。要英才，登楚台。”

仁昌觉得父亲自己才是那棵常青树！父亲自己才是那个楚台！

仁昌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忽然想到了早晨父亲在书房写的那幅字，“胜天半子郎”那五个字异常清晰地照射进来，他知道，父亲早在去年就从家乡的土地上顺着四通八达的交通线开始了新的布局，父亲已经在中部崛起的武汉把局面拉开，楚台归楚啊、九省通衢啊、武汉城市圈啊、物流码头啊、机场啊、铁路啊、长江航道啊……父亲要下一盘大棋。仁昌知道，自己要守好阵地，把制衣和销售做好，这是对父亲最大的支持。

出了高速公路，是宽敞的大马路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左拐就快到顺富纺织服装公司了，仁昌说“去加个油”，就把车右拐向加油站开过去，浩胜心想：是啊，这小子已经不用经过我同意就自己改变方向去加油，他这么做也没错啊！

仁昌加油之后要去上厕所，浩胜干脆从车里出来活动胳膊腿，他隐约听到加油站院墙的另一边传来儿童大呼小叫的歌谣声和嬉笑声，像比赛似的。他望望厕所那边，看仁昌还没出来，估摸这小子在蹲大点吧，便好奇地循着声音走出加油站，从马路边转过院墙，看到远处一群小孩儿蹦蹦跳跳，空气里传过来孩子们欢闹地唱着广东、大冶什么的，他忽然来了兴致，很想听个真切，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走到跟前他才看清，孩子们在跳橡皮筋，心下稀奇得很：这都是很多年以前才玩的东西，现在的孩子们很少玩这个了。再细看，这皮筋可真漂亮，居然是七彩色的，两个孩子伸出双脚隔着老远把皮筋撑开成长长的环形，其余的孩子挨个地排队跳，脚踝一关、膝盖二关、腰上三关、腋下四关、脖颈五关、绕头六关、举臂七关，每跳过一关才能升高一关，手臂举起皮筋的最高那一关叫天关。

这群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们勾跳着橡皮筋，脚勾一下唱一句首字，勾到了就唱跳十三字；再勾一下，勾到了就唱二句首字，再唱跳二句十三字；三句，四句，循环唱跳，十分有趣：

卖布翁，卖布翁，天天卖布在广东。

织布爷，织布爷，天天织布在大冶。

售酒来，售酒来，天天售酒在楚台。

相马伯，相马伯，天天相马在祖国。

勾到的孩子唱跳十分顺利，没勾到的孩子，就在那里一遍遍地伸脚勾啊勾，儿歌就唱成了“卖——卖——卖——”“织——织——织——”“售——售——售——”“相——相——相——”旁边的孩子就哄笑说卖不出去啰，织不出来啰，售不出去啰，相不出来啰，跳皮筋的孩子就一直努力，终于勾住了，露出胜利的喜悦，把儿歌唱跳下去

浩胜心中惊奇，这儿歌里唱的不是自己吗！他忍不住弯下身子就近问身边一个扎翘翘辫的小女孩：你们从哪里学的呀？你们唱的是谁呀？小女孩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蛋还没来得及回答，这群男孩女孩就扔下皮筋扑啦啦围过来，有的指着远处顺富工厂的厂房，有的指着空气中某个方向，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我妈妈在顺富厂里织布”、“我爸爸在顺富厂里做工”“我外婆在顺富食堂做饭”、“我爷爷教的儿歌”，浩胜看孩子们也不像是附近读书的娃，就问“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孩子们叽叽喳喳“春节啊！”“过年啊！”“都回啦！”浩胜如梦初醒，自己不也是逮着儿子仁昌从广东回来返乡的么！

这时，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声音盖过所有孩子大声说：“我以后也要当个相马伯！我要天天相马在祖国！”一边说一边学着马自奋蹄、马叫嘶鸣的样子。孩子们哈哈大笑，纷纷抢着说：“我要织布在大冶！”“我要卖布在广东！”“我要售酒在楚台！”又有一个孩子冲过来说：“我要把你们统统管起来！”孩子们哄笑：“那你是谁呀？”“我是董事长！”“哈哈哈哈哈！”孩子们欢笑一团，又散开来，拉皮筋的拉皮筋，跳皮筋的跳皮筋，蹦跳的欢快汗水里，卖布翁，织布爷，售酒来，相马伯，又唱了起来。

浩胜想不到民间这样传唱自己，想不到自己成了厂里员工后人们效仿的榜样。儿歌的歌词出得这么整齐，这块土地真不愧是历史上出过三位宰相的三相之地，真不愧是中华诗词之乡，高手真的在民间。他忽然觉得所有的艰难和奋斗都值得！对这片故土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他忽有所感，下意识回头，看见儿子仁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头，仁昌掩饰着眼睛里的湿润，说“到处找您！跑到这里来了。”

浩胜说：“你还记得我说过我这一生中几次神奇的双彩虹吗？”仁昌答：“记得！您都写进《尧天舜地》《我爱顺富》《百亿不是梦》那统共二十五万字的书里面了——第一次是二0一0年黄石建市六十周年特邀您回家乡建厂，衡山上的双彩虹让您下定决心从广东回湖北来投身纺织服装建顺富公司；第二次是二0一八年我和惠慧回来办婚礼，走进顺富大门时正是风雨停后双彩虹出现，那时候恰好大冶市政府为纺织服装工业园区修成了工业废水收集排江管网，环保部门正式发给了顺富环境许可证；第三次是同一年秋天的风雨雷电中，正是在筹备佳美洗水厂、要打造全产业链的阶段；第四次是二0一九年，双彩虹的出现让来纺织服装工业园考察的上海缘瀚公司当即下决心从上海搬来陈贵；第五次……现在是二0二五年的春节，老爸，你是想说双彩虹又出现了吗？”“仁昌，你看！”浩胜指着孩子们正在勾跳的七彩跳皮筋说：“双彩虹往日出现在天上，今朝出现在人间了！而且是出现在我为顺富扛鼎的楚台酒项目上了，我更有决心把楚台做成驻英台，驻扎的驻，我要用卖酒把卖布从资金链中解放出来，让纺织服装走好实业报国、实业富民的路。”

望着父亲眼里动人的光芒，仁昌深受感动。父子俩回到车上，仁昌一边开车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道路前方：“爸！我在广东再怎么干，全世界再怎么跑，也不会有小孩子传唱，您在陈贵做纺织、做衣服，在湖北卖酒，您为家乡做贡献，就有人传唱。家乡就是家乡！”

浩胜没有作声。

车子几分钟就开到了顺富工厂门口，门卫一看是老总回来了，立即打开大门迎进厂区。

车子停在工厂办公楼前的草坪边，仁昌停稳车，正要下来给父亲开门，浩胜仍然安坐在座位上，缓缓地说：“仁昌！一个成熟的实业家一定是有家国情怀的，同时更有实业精神的。把那首歌再放一遍！”仁昌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右手伸向汽车音响，整个车里开始回响这首歌：“……追一追，赶一赶，情正浓，好故事眷顾好人，天赐的恩宠。世界赠予我拥有，也赠予我回敬，赠我小小一扇窗，也赠予我屋顶，赠我一个名，又渐渐长大的年龄，赠我一首诗，又悄悄读得很安静。有人要回望，有人要憧憬，借一朵白云，拍一张合影，想一想，问自己，莫打听，远去者去了远方，愿他都安心。”

仁昌在歌声里憧憬着走向世界的奔赴，那是他的青春。

浩胜在歌声里回望着奶奶手中的那一根线，那是他的童年。

仁昌从后视镜里看见父亲和自己，就像两颗棋子，在时代的棋盘中正在下一场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