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是心情的绘画

〈前赤壁赋〉卷将行书妍美流动的笔意含摄在凝重朴实的楷书结体中，让人感受到苏东坡书写时平静閒适的心情。〈黄州寒食诗〉卷行间重心随着倾斜跌宕的字势左右移动，让人感觉到他书写时复杂而激切的情绪。

九百多年前，苏轼（东坡）谪居湖北黄岗，与友人游歷赤壁，对于歷史人物的兴替，宇宙万物的变与不变，以及生命的短暂与渺小，有一番体会，留下文学史名作〈前后赤壁赋〉。苏轼的亲笔墨蹟〈前赤壁赋〉卷现藏国立故宫博物院，每次观赏这件书蹟时，总令人有深刻的感触。

〈前赤壁赋〉说︰「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赢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对天地万物的变与不变，提出平易而有深意的洞见。这件自书诗作令人联想到距苏东坡七百三十年前王羲之的〈兰亭序〉。

东晋永和九年（353）暮春三月，王羲之和友人在会稽山阴临水修禊，曲水流觞，临流赋诗，留下了传颂士林，世人奉为书法经典的〈兰亭序〉书蹟。由「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到「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感慨生命的短暂，死生之虚诞。

〈前赤壁赋〉述说当年在赤壁意气风发的歷史人物已不存在，而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浮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慨。〈兰亭序〉拈出「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的感触，以诗文排遣无可奈何的悲怀；〈前赤壁赋〉则是藉着与友人的对话，铺陈出宇宙万物变与不变的恒常之道，释放抑郁的情绪。清风明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赋的结尾令人感到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前赤壁赋〉与〈兰亭序〉一样，触及文学作品对生命本质的根本的探讨，但展现出更旷达的省思。苏轼在政治生涯上虽然遭遇挫折，但是在文学艺术创作上，却开启了无限发展的可能。

苏轼游歷赤壁同一年的清明节前夕，他作了两首〈黄州寒食诗〉，描述寒食清明时节的情景与感触，后来也自书此诗赠送友人，这件现藏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的〈黄州寒食诗〉卷，从北宋到今天，由民间到宫廷，又从宫廷流散到民间，最后回到台北的国立故宫博物院，九百余年间，有一段十分曲折的流传歷史，书史上誉为「天下第一苏东坡」。

〈前赤壁赋〉卷与〈黄州寒食诗〉卷是苏轼中年时期书法的代表，两卷的產生有共同的时空背景，不过在诗赋内容与书法表现上，却有很大的差异，从两卷的比较，可以显示苏轼两种不同的心境。〈前赤壁赋〉卷书体楷中带行，字字着意，前后精力一贯，显示书写时十分用心，在苏轼传世书蹟中未有相似者，实为难得的精心力作。

〈前赤壁赋〉与〈兰亭序〉一样，都用平和理智的态度，观照古今，以旷达的胸襟面对不如意的现实。与此相比，〈黄州寒食诗〉则用另一种态度，倾泄内心压抑不住的情绪，诗中所描写，由外在身体的病痛，环境的恶劣，到内心的疚责、矛盾，「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欲归朝廷，则君门有九重之深，欲返乡里，则坟墓有万里之遥，将谪居在外的心情，含蓄又深刻的表露出来。从两卷的比较，显示苏东坡两种不同的心境，书法的表现也随之有明显的差异。

〈前赤壁赋〉卷前后一贯，字字用心用情，点画腴润，将行书妍美流动的笔意含摄在凝重朴实的楷书结体中，让人感受到苏东坡书写时平静閒适的心情。〈黄州寒食诗〉卷字形由小渐大，由疏朗而紧凑，运笔渐起渐快，或轻盈或凝重，时而飞动，时而顿挫，笔画间牵丝引带，顾盼呼应，行间重心随着倾斜跌宕的字势左右移动，让人感觉到苏轼书写时复杂而激切的情绪。

故宫收藏的书法名蹟中，类似〈前赤壁赋〉卷与〈黄州寒食诗〉卷，发于内在，触动人心的书法作品例子很多，例如与苏东坡亦师亦友的黄庭坚晚年名作〈自书松风阁〉卷即是很好的例子。（这件作品目前在「公主的雅集－蒙元皇室与书画鑑藏文化特展」展出）

1102年，黄庭坚五十八岁，朝廷赦免他的罪，离开贬谪地四川戎州，前往湖北鄂州就任新职。是年八月初等待新职，过江州（江西九江），再前往荆州（湖北武昌）。九月游览西山，在松风阁与好友醉饮夜宿，创作了一首〈武昌松风阁〉，此诗情景相融，愉悦中又微有感伤。藉着叙述此次西山之游的一段旅程，怀念曾经到过此地的故人，又殷切盼望知友到来，共享美景：「东坡道人已沈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臺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意指东坡先生已逝去，如今期盼与即将来到对岸黄州的张耒早日相遇，同赏钓臺惊涛和怡亭古篆。何时才能摆脱尘俗的羁绊，与诸位好友桴舟同游呢﹖

黄庭坚贬谪异地期间，参禅修道，超脱世俗，加上山川景物的启发，使他在书法上经常反省过去的不足，建立不受世俗拘束的个人书风。这件书蹟长波大撇，提顿起伏，一波三折，像是船夫摇桨用力的样子，不论收笔、转笔，都是楷书的笔法，变化非常含蓄，轻提慢顿，婀娜稳厚，意韵十足。字的结体紧密高长，中锋用笔，劲健挺秀，谨严中有疏阔洒脱，实为晚年巅峰造极的代表作，和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卷、〈黄州寒食诗〉卷一样，形成于书家生命中特殊的际遇，是「书为心画」的例证。

九月间，台积电文教基金会许峻郎执行长和工作小组王尧洵来故宫会面，商谈与故宫合作举办今年「第九届台积电青年书法暨篆刻大赏」，谈到如何推广书法教育和书法鑑赏。近来我编选歷年在故宫文物月刊发表的文稿出版专书，取名「名品的形成－故宫书画典藏、研究与展览」，其中大部分是从「书为心画」的观点探索书法作品，对于有兴趣认识故宫藏品的观者与学习书法的青年，希望有些帮助，并为书法篆刻大赏暖暖身。